我昨日曾两次轻度发病,忽然失语。人生就是这样变化无常,因此在病情好转之际,对于何谓美的问题,我想将我长年的体验和思索的结论,简单地写下来,对于后人可能有所启发。
何谓美?何谓其本质?事实上,美具有不可问的性质,但若是不可问,便什么事都不能说了。所以,虽知有矛盾,还是写些什么为好。
美涉及到声、光的世界以及其他各个领域,这里具体要说的,是在用“眼”看的色、形和线等方面。眼睛涉及最多的是具象的领域,而无论在野外,还是在室内,每时每刻在我们眼前的,应是工艺品中的实用品。我想通过这平凡而又众所周知的造型领域,依次来叙述我的想法。
何谓美?不用说这有多种答案。同样是美,又有坚强的美、可怜的美、纯洁的美、敏锐的美之分,其实可以说任何东西都与美相关联。这样看来,天人是美,恶魔也能被认为是美吧。健康的美和颓废的美也是同样道理。
这里有两个问题:第一,在各种各样的美中,人类将归到何种理念之上?第二,在各种各样的美中,其共同的本质是什么?何时何处出现美?这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:何谓美的本质?
所谓美,归根到底是与“自在心”相关联的。美总是在“自在”时出现。离开了“自在心”就不可能有美。
那么,“自在心”又是什么呢?可将此解释为“无拘束之心”。“受拘束”是指“执心”,所以我认为“自在心”应是在人类从生活留恋中被解放之际,所开始具有的心境。
“执心”的特色始终贯穿着二元的世界。我们的思想常被是非的断定所束缚,在取舍中度过日日夜夜。这便意味着心之缚。禅语中有“息妄想”,我们的心并非妄想之奴隶。只有解脱“执心”的拘束,才会有心的“自在”。
由此看来,“自在心”首先需要自我的解放,其次需要脱离判断之心。这意味着从二元世界的解脱。这样“不二心”便成了“自在心”,还可以再将此替换成“无碍心”。佛教信徒将此称为“空”、“虚”。“空”便是二元消失,可入无碍之境。这并非是什么都没有,如什么都没有就成了一切都有。
也就是说,当把心从一切束缚中解脱出来时,所产生的便是美,这是合情合理的。这样的美就是“无碍心”的直接体现。 “无碍心”并无固定住处,也可称“无住心”。再简短些,可称之为“无心”。 “无心”便是“自在心”、“无碍心”,或叫“不二心”。所以,如被自由所拘束,就变得不自由了。有人常说的“自由主义”是自相矛盾的词语。主义的主张在“自在心”的面前是不能成立的。不能被“自在”这样的想法所拘,“无心”也不能留有“自在”的痕迹。若一定要说,就说是“无相心”吧。可一旦说到“心”,便会成为对概念的迷恋,也就脱离了“无心”之意。这又是相关语言的“业”所为,可以说是人类无法避免的命数。所以说,真正的美在言外,言“不立文字”,原因就在于此。另外“不言之言”等的表诠也在于此。
常挂在人们嘴边的“自由”已被用乱了。自由应是自己本身的自由,从他方得到的即使是自由,仍然不是自己本身的自由。真正的自由首先必须从自身得到。我为了避开这样的误区,而使用了“自在”一词。自在即自我的存在并不受自己的限制而解脱。佛教信徒多用“无碍”,我想这“无碍”往往体现了自在的面目。无碍之相,正是美的真相。
“自在美”往往包含超越语言的秘义,这也可称为“妙之美”。此“妙”受玄妙或幽妙之启示,具有不受概念限制的性质,但不能成为分别的对象。若以此为对象,就远离了真正的美。
不能成为分别的对象,就是说须从未分别的境地开始。同样,若是观察美也需要用未分别之心。也就是说只有用“如是”的心境才能接受美。“直观”是指“如是的接受方法”。与知识相比,对美的理解更需要直观。仅仅凭借对知的分析,绝不可能理解美。对美的理解不能停留在知识的层面。
往往会发生“观”美需先“知”美之事,但必须由观再知。如果要先得到知,便是本末倒置。在美学之前,美的体验是必需的。有的美学家论美而不观美,最终将导致致命的悲剧。如同将一朵花分成花瓣、雄蕊、雌蕊等,再将其合并起来,不能使死花复原。同理,由直观能够分析,但由分析却不能回到直观,不能体验直观。
直观和感受对美的理解确实相当重要。简单地说,只有质朴的方法,才是适合美的途径。而且自己也不能站在裁判者的位置上。制作时也是这样,若是追求“知”的美,就远离了自在的美。美须从心灵深处涌现,外来的知的作用,是封闭美的大敌,往往使自在丧失。《金刚经》言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其实美就是从“无所住” ( 即自在 ) 之处自然而然地发生,开始成为真实的美。我只看重无所住和自在,若是被固定、被拘束,自在就会消失。
在近代,对于高贵之美的解释是:一切唯卓越的天才所为。果真如此吗?凡人为何不能与美结缘呢?事实证明,很多的名品都出自无名的凡人之手。这就再次肯定了“民艺”的重要性。凡人还是凡人,无须变成天才就做出了很多出色的事情。为何无数美的作品是由许多平凡的手艺人生产的,是凡人容易得到自在之心的机缘。与之相比,有着美的意识的美术家反易被其意识拘束,而失去心的自在,所以难以产生优秀的作品。
在原始民族的作品中有许多令人吃惊的作品,这是必须认真考虑的。原始人没有任何拘束,过着童心般的自然的生活,由自然人成为自在人是其根本所在。由此可见,美的本质最终是“自在性”。
美之道不能离开无碍的本质。其实宗教之道的实质即是无碍之道,这无碍的体验就是解脱,美亦是无碍心的流露。《心经》“无挂碍故无有恐怖”之语,可以说是暗示美的本质之妙语。无任何惧怕,仅仅是具有自在心的人的特权。
原始人心无挂碍,他们对任何事物毫不惧怕,每每能够产生令人意外的艺术风格。其最大特色,就是制作时没有踌躇和逡巡,不会左顾右盼;连自我陶醉的工夫都没有,就已完成作品。在此,他们的无知反而成全了美。在儿童绘画中常看到非常好的作品,也是同样的道理。如果他们具备了过多的“智慧”,在描绘的同时再考虑其他事情,就被分别的二元所拘束,已失去了心里的自由。
按:柳宗悦为日本近代著名民艺理论家、美学家,曾在禅学家铃木大拙指导下学习,研究宗教哲学。他是“民艺”一词的创造者, 1936 年建成日本民艺馆,后被誉为“民艺之父”。其代表作《民艺论》中译本由孙建君、黄豫武、石建中合译,徐艺乙主编和校注,江西美术出版社 2002 年 3 月出版。《何谓美》是该书一节。因其稀见,今作删节,以飨读者。孙建君等译(转自《禅》刊2011.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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